2月21日晚间，有一条“爆炸性新闻”先是引发了日本社交媒体的热议，然后席卷了中文社交媒体。该新闻说的是，美国疾控中心（CDC）有一个“惊人的发表”——怀疑美国当下这个流感季14000多的流感死亡人数中，有一部分是死于新冠肺炎的，并表示检查体制有漏洞，已经开始新的检测方式，并呼吁有新冠症状的患者重新检查。看到这条新闻，许多网友立刻的反应是，“原来美国才是新冠病毒的发源地”，并展开了更多的联想。

有没有这回事呢？

发布这条“爆炸性新闻”的，是日本的朝日电视台[1]。但由日本电视台首发一条关于美国CDC的“惊人发表”，本来就让人奇怪。而且，据朝日电视台的报道，这个“惊人发表”是美国CDC在2月14号公布的，然而在2月14号到现在已经一周过去了，除去朝日电视台外，全世界任何一个媒体都没有内容近似的报道，那这个“惊人发表”自然大有疑问。

图注：朝日电视台的报道中称2月14日美国CDC作出“惊人发表”

那美国CDC在2月14日到底有没有发布什么东西呢？的确是有的，2月14日，美国CDC举办了一场媒体电话报告会，由美国CDC国家呼吸疾病中心主任Nancy Messonnier博士回答美国媒体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问题——主要介绍美国CDC对新冠病毒的认识，美国针对新冠病毒的防疫策略，并解释相关策略的有效性。CDC发布了该报告会的文字记录，算是美国CDC关于新冠病毒及疫情的一次最新且全面的介绍[2]。

然而，在这份万字回答中，Messonnier博士完全没有提到，怀疑14000多流感死亡人数有一部分死于新冠肺炎。Messonnier博士的确提到了“14000”这个数字，也提到了美国当下这个流感季，但她说的是——“当我们谈到这种新病毒的潜在威胁时，我想提醒大家季节性流感的真正威胁。流感样病例和流感检测的报告在过去几周有所增加。虽然‘B’型流感在去年12月占主导地位，但我们最近看到‘A’型H1N1流感急剧上升。儿童的住院率很高，大约和我们在2017-18流感季看到的一样高，那是一个严重的流感季。到目前为止，我们估计这个季节至少有2600万流感病例，25万住院，14000人死于流感，其中一些是儿童。”丝毫没有提及流感死亡人数与新冠病毒有什么关系。

图注: 美国CDC国家呼吸疾病中心主任Nancy Messonnier博士

另外，朝日电视台的报道还称，美国CDC重大发表中还提到，“为应付新冠病毒，纽约和洛杉矶等大城市已经开始了大幅度的检查体制的重新评估”。事实如何呢？Messonnier博士的回答中，确实提到了纽约和洛杉矶等几个大城市，但她说的其实是，美国CDC已经与这几个大城市的公共卫生实验室合作，在社区进行基于流感的监测，因此可以用对流感症状的监测来找寻新冠病毒——即在那些有流感症状但流感病毒检测呈阴性的病例中，去检测他们的样本是否包含新冠病毒，换句话说，是利用现成的流感监测体系，就能较方便地监测新冠病毒患者。这个说法与朝日电视台的“流感检测机制有漏洞，所以需要重新评估”的说法有着本质的区别。

美国CDC网站还有一份2月21日刚刚更新的材料，也可以用于旁证，说明朝日电视台的报道不可靠。那就是每周更新的“美国流感监测报告”，2月21日正好更新了截止到2月15日那一周的情况[3]。报告完全没有涉及新冠病毒。而朝日电视台所说的“怀疑美国当下14000多流感死亡人数中，混入很多不是流感的东西”，在报告的关键点及全文中也完全没有踪影。2月14日更新的上一周监测报告，同样也如此。假如美国CDC真有关于流感死亡状况的重大发现的话，显然是会在这里更新的。

综上，日本朝日电视台的所谓美国CDC的“惊人发表”，是完全不存在的。

3月13日补充说明：

3月12日，有媒体报道 “美疾控中心主任承认：一些’流感’死者可能实患新冠肺炎”。该文先是提到了上月日媒“美国1.4万名因流感致死的人中部分可能死于新冠肺炎”的报道，及美国疾控中心当时“没有证据支持日媒相关猜测”的回应。然后引述了3月11日美国众议院听证会上，美国CDC主任罗伯特·雷德菲尔德的一段说法，称其“首次松口承认”，“一些‘流感’死者可能实患新冠肺炎” [4]。

雷德菲尔德11日在听证会上确实就流感与新冠肺炎的关系问题受到了众议员罗达的质询。罗达的问题是，“那些容易感染流感的人，也许在实际感染了何种病毒这事上，被错误地归类了？是否很有可能，他们实际感染的是新冠肺炎？”

雷德菲尔德的回应是“标准的做法首先是进行流感检测，如果他们得的是流感，检测会呈阳性。”其隐含的意思，就是罗达追问的“如果他们没被检测过，我们就不知道他们到底感染的是什么。”对此说法，雷德菲尔德给予了确认。

罗达继续追问，“那如果有人死于流感，我们是否会做尸检，看看他得的到底是流感还是新冠肺炎？”这个问题存在着逻辑矛盾，如果先前没有做检测，那么在做尸检前，是无法知道死者到底患的是流感还是新冠肺炎的，“如果有人死于流感”的前提本身就不成立，正确的前提应该是，“如果有人死于流感和新冠的相关症状——特别是不明原因的肺炎”，接下来才谈得上尸检做流感或新冠病毒的检测。

雷德菲尔德在回应时，实际上隐性地纠正了提问中的逻辑矛盾，他的回应是，“疾控中心针对肺炎死亡病例有一个监测系统。这系统并不覆盖每个城市、每个州、每家医院。”意思其实就是，有些肺炎死亡病例的病因是监测不到的。

而接下来罗达的提问是，“所以，在美国，人们可能表面上是死于流感，实际上却可能死于新冠病毒，对吧？”这里的“表面上是死于流感”，根据前面的对话，指的是既没有生前做流感检测（或检测呈阴性），也没有在死后纳入“肺炎死亡病例监测系统”，但看起来死于流感相关症状的案例，罗达询问其中是否有死于新冠病毒的。对此，雷德菲尔德表示了确认，“迄今在美国，一些病例的诊断情况确是如此”。事实上美国媒体已经有了“死后才发现确诊新冠病毒”案例的报道，比如在华盛顿州金县有两例，是2月26日死的，而死后6天才检测出是感染了新冠病毒[5]。

所以，仔细理解上述对话，美CDC主任雷德菲尔德实际上并没有承认“存在误诊”，他实际上是表示，一些监测不到的、具有流感症状的肺炎死亡案例，患的是新冠肺炎。他也没有说，这种情况出现得有多早。关于这段质询对话，美国CNN的报道标题概括得比较精准：“CDC主任说一些新冠病毒关联死亡是在死后发现的”（CDC director says some coronavirus-related deaths have been found posthumously）[6]。

要知道一个“具有流感症状”的患者到底患了什么病，其标准流程是做流感检测，用咽拭子或鼻拭子取样，检测其中是否有流感病毒的抗原、抗体等，是阳性才会确诊为流感。如果一个患者只感染了新冠病毒，那流感检测是不会呈阳性的[7]。

或许仍会有人质疑，所谓14000的流感流感死亡人数中（最新数字是20000），如何保证没有新冠肺炎死者混入其中？这其实也是一种误读。美国CDC每周更新的当季流感死亡人数，以及感染人数、住院人数，实际上都是估算的。因为在美国大多数地区，流感不是必须上报的疾病，因此CDC是不知道感染流感的确切人数的，但CDC有一个流感监测系统，这个系统覆盖大约8.5％的美国人口（约2700万人）[8]。这个系统中，有经实验室确认的流感确诊病例的住院数据，再结合流感检测频率、住院者与有症状者比例、部分与流感相关的死亡检测数据等，建立数学模型，从而估算出当季流感的总感染数量、总住院人数和死亡数字[9]。美国CDC直接监测到的流感死亡数字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这个数学模型的目的就是评估流感在美国造成的负担，并提醒美国人重视流感的危害，及早去打疫苗。虽然模型给出的数字是估算，肯定有误差，但模型是基于流感相关数据建立的，并不考虑新冠病毒等其他致病因素，在14000或20000死者中找寻死于新冠肺炎的人数有多少，是缺乏意义的。

雷德菲尔德提到的“肺炎死亡病例监测系统”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其实指的是美国国家卫生统计中心（NCHS）的死亡率监测，其中包含肺炎和流感（Pneumonia & influenza ）死亡这一项[10]，这方面的数据也用于了前述的流感死亡人数估算。然而这个系统正如雷德菲尔德所说，也并非在美国全面覆盖的。而且覆盖的案例也并非都能精确归纳死因，只有一部分流感检测为阳性的才会填死于流感，没做检测的就笼统地填为死于肺炎[11]，而那些死于新冠病毒的肺炎案例，如果填入其中，也是混在一起。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谈不上“新冠死者误统计为流感”。